那天一時還等不到人,就去街上繞一繞。在這個大山脈尾稜與沖積平原交錯的小村,在省道的兩側除了慣常往山上的幾條路線,還有許多盲巷或神奇連通的小路,在緊湊的工作間從來沒有走過。
彎進一個通往小山坳的小路,很快就碰到囊袋狀的路尾了。一位阿伯正以機車力阿卡拖著一大叢細竹尾回來了,這些細竹枝將被整理編成路旁等待組裝的竹掃帚,看我拍攝竹掃帚,阿伯瞇著眼睛一直笑著唸:「這有什麼好攝的。」很快地在2個人際關係之內就串起這位顯德伯與我們的貢寮朋友,他聊起明天就有礁溪的佈田機來佈這8分田,順便帶了一句:「你去對面那條路攝卡水。出去大路邊電火條那彎進去,佈田機走那條落,攝過來足水。」阿伯這麼自豪地邀請,我當然要去對面瞧一瞧。
鳳頭蒼鷹從森林飛起,盤旋在福德廟上,轉進這蜿蜒小路裡的寧靜彷彿離省道一個世界,家族的房舍緊挨著順溪谷而下的谷津田,日常會使用的月桃芭蕉錯落田間,緊貼著水田還有亂石的半自然溪溝,想必過去也是迴游毛蟹鱸鰻的旅路,一路迂迴入山。回到省道又遇顯德伯拖著力阿卡彎進來採竹材,他見到我真的來看他的田,又如當天的陽光般笑開了。阿伯年輕時應該迷倒不少女子吧!雖然沒圖沒真相,但我始終沒有舉起相機,不想初識的突兀舉動壞了這一刻彼此美好的交流。
阿伯的笑容與自豪的分享,讓我想到前一天在三星,撞見一隻科基乖乖地在機車上等著主人農忙後歸來。主人讓我幫狗狗拍了照後騎車離開,臨去前突然指著前方大喊著:「照那棵樹啦!」那是一棵幾乎覆蓋田後方老厝的大樹,不知道他有多少伴著這家人成長的故事,在他心中比起小科基更有拍攝價值多了。
我想除了記憶的情感之外,顯德伯笑容中的帥氣,有一部份來自發自內心的驕傲與自信吧。這些務農許久的阿伯臉上都有這種從容的自信,而我們望著的里山地景,不單單是我們凝視的這瞬間覺得美麗,當中可能在缺水的某幾年,因為水路撿得有技巧、地總整得夠平,而安然度過沒有減產;可能歷經過颱風中眾人搶收,因為微動線設計妥當而提高效率,一起換工的眾人間會傳很多年;這些都是過去可以因為用心而有的自主,而這些用心與落實,成就了城鄉的居住之傲,也都是村鎮的時代,好男人的典型標準。
聽撒古流解說他的一張畫作:部落到耕地要經過一條溪,平日水位甚低容易涉水渡河。男丁在秋季要利用一趟趟經過時,順便搬石拋河,好讓老弱婦孺在寒冷的冬天可以跨石,不被冰冷河水弄濕;次年七八月颱風沖毀,秋季再重來一次。自從蓋了水泥橋,機車不到3秒就過了河,男人也逐漸忘了自己可以量力負責的傳統。
你若問我貢寮鄉變成貢寮區有什麼不同,除了綠色地標上,褪色的雙玉「村」都被鮮明的「里」補丁過去之外,官派區長也會有不同於原來地方各自主事的作為,但目前生活步調與規模,表面上沒有因此太多改變。但過去的村鎮其實意味著一個個生活機能中心,最常使用的物資自給自足,宅在這有山有溪的家裡,村落仍可以過獨立而樸質的自主日子。即使是山下兩條省道切過的雙玉里,仍是一處樹林、竹林、河溪、房舍交錯的「里山」環境,仍有超過309種鳥類,就這樣百年來與這與自然相依存的聚落一起生活著。貢寮「區」雙玉「里」,這逐漸的改變意味著什麼呢?我看著它在這幾年一下子土地徵收一下子快速道路,這種為都會附屬機能的隨時改變,居民沒有什麼決定權,尤其是架空了居住的自在,所有建設都為觀光客的一瞬來去而準備,村鎮的凝聚與家園的安居正在崩解。
這些微乎其微的小事啊,「某種事物雄偉壯麗,某種事物只在當下。【註】」如顯德伯那樣的自信,來自在自己的土地上數十年,經歷過每一個只在當下的考驗,一步步調整,規劃擘建了為自己家人求得溫飽遮風避雨的家園,而有它整體雄偉壯麗的面貌。這些自在與自信,在從村鎮驟變為直轄市的邊陲區的當下,是最容易消失的美好。家園的改變由他人決定,家園的施作只有圖面上的雄偉壯麗、而沒有每一個不同當下的細緻考量,施作的工班只為業主瞬間的驗收或頂多一兩年的保固負責,沒有來自鄉里厝邊可以流傳十年百年的輿論壓力。消失的恐怕不只是阿伯的自信笑容,還有安居而自力自主悉心呵護的鄉里,及在每一次災害變化後的社區恢復力,那些必須從環境的強大與起居生活的細緻中,取得的微妙平衡。
這即將逝去的,是曾經多麼美好的驕傲啊!
【註】出自:微乎其微的小事Les moindres petites chose,Anne Herbauts的圖畫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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