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博人的一天(三)
聲響隆隆、夾雜車輪與鐵軌接觸的輕輕擠壓,身體隨著節奏的搖晃,眼角餘光明暗交替著窗外透進的陽光映照在旅客身上。我正耽溺於手中描述異國風情的離奇小說中,再一次車廂停止不動時,不經意回頭一望,「桃園」兩個大字正在眼前,把小說往書包一塞,趕忙跳下車,找尋另一根柱子上的告示,確定我沒有下錯車。
相較於出門前天空的陰暗,這裡的太陽露了臉,是因為一小時的時間或是幾公里的空間?我直接上頂樓,只有阿布和另一位在抽煙聊天,大家慣於拉上塑膠布擲骰子、玩撲克牌的地方因前幾日的下雨積了一灘水。
不知怎麼開始的聊起「西藏」的歷史來,也許是我好奇他們如何看待自己。從最早叫做「bod」,吐蕃王朝至西藏,為何又有圖博,英文稱做Tibet...?阿布搖搖頭,說他出生在印度,今年四十幾歲,從來沒看到「西藏」長什麼樣子,這類問題對他太遙遠、太困難,而綠皮書、印度IC,假護照...,可能容易理解些,卻同樣難以企及。
剩我和阿布單獨一起時,他又猜測起何時能拿到居留證和之所以如此的原因。我突然發現阿布的表達比以前清楚許多,但或許是我的錯覺,因我們已談過幾次,我較理解他的想法了吧!我猜。
回到二樓,這裡也只有五、六個人,我驚訝那位我曾送到醫院急診的SONAM也在,正在和阿布的老婆、女兒看他們早先去三峽遊玩的照片。我和她點個頭,問她最近都在那裡?她說住朋友家,偶而會過來看看。她看起來氣色好多了,雖然還是一副廋弱模樣。
那是在自由廣場靜坐的第五天,也是第一個週六,遊客加上參與「稅改」遊行的民眾,當時野草莓也還未完全撤離,把廣場每個角落都擠?了,到處人聲雜沓、紛亂不堪。我猜這可能是圖博人第一次置身於如此氛圍中,許多人好奇地伸長脖頸東張西望,儘管口中仍唸誦著經文。相對的,廣場上許多人也注意到了圖博人,在遊行未開始前,一批一批身著訴求襯衫,手持旗幟的民眾過來關心,帶走一份圖博人的資料,投入或多或少的紙鈔在達賴肖像旁的捐款箱內。
後來民進黨主席蔡英文也來看他們,全體圖博人站起來,雙手合十、身驅微彎,一位代表在她脖子掛上哈達,以表祝福和敬意,也期望民進黨能出點力量協助他們,這是我所知道,自他們四處「陳情」以來,接見過的最高層級。
當我在靜坐區後方,和一位關心的民眾聊我所看到的一些事情,TSASHI跑過來找我,問說可不可以幫忙帶一個人去看急診?我匆匆結束話題,跟著TSASHI和一位有身份的女士扶著SONAM上計程車,雖然自由廣場到台大醫院只有一小段路,但擔心SONAM的身體狀況還是決定坐計程車。一上車,車子無法前進開始等紅燈,司機安慰我們說只是紅燈,遊行還沒開始,應該不會塞車;SONAM雙手抱著肚子,不發一語。
一進入急診室,櫃台問說:「急診嗎?健保卡?」我說他們是西藏人,沒有身份證,沒有健保卡,看病自費可不可以?櫃台同意後,基本資料還是得寫,多虧資料表是中英文對照,SONAM自己填上姓名、出生年月日、國籍,這是我第一次意識到「TIBETAN」這個單字的涵義。地址欄先暫時填上這位有身份女士的家,他們三位卻沒有人會寫中文字,我正手持相機錄影,只得勞駕一旁的志工幫忙填表。旁邊有位護士突然「唉...」的嘆了長長一口氣,我無法理解她的用意,又不想冒昧的請教她。
雖說是看急診,但急診室裡還得掛號,只差五號,等了快半小時,SONAM坐在椅子上,同樣雙手摀住肚子,看得出來她正強忍著痛苦。醫生前幾號剛看過一個老外,看到病歷表上的英文名字,驚訝地說:「又來了一個老外?」我趕忙說,她是西藏人,會說中文,不過診療過程中,有身份的女士還是得在旁協助說明。
病因是在自由廣場露天的地板上睡了幾晚染上風寒,再加上生理期,造成身體的不適。不過恐怕會有什麼併發症,還是得照X光、抽血做檢查,之後再吊點滴躺在醫院觀察二、三個小時。TSASHI去繳了「自費」的金額,總共二千多塊,或許這不算便宜的費用,讓SONAM得到整套完善的醫療服務!我和TSASHI先回自由廣場,留下兩位女士在醫院,希望SONAM即便是在病床上,也能趁機安穩地睡個好覺。
後來,我把這段就診過程剪成一段影片,放到Peopo新聞上,也在自由廣場放給其他圖博人看。SONAM偷偷跟我說,她很不好意思讓人看到她在影片裡。下次見面時,我告訴她,已經把影片從Peopo拉下,另外塞給她一張CD片,裡頭有就醫的這部影片,若自己想看的時候就拿出來看,要收好,全部人只她有一份。
我和那位跟蒙藏打官司拿到身份的女士聊到她孩子的事,她的期望是看孩子能不能到台灣來讀大學,學點中文,現在全世界都在流行中文熱潮。其實,他的孩子有尼泊爾國籍且讀完大學,英文比中文還好,學中文只是看能不能有多點機會,但另一個問題是她有無能力負擔孩子在台灣的費用?想辦法先讓孩子到台灣待幾週、一個月看看,走一步算一步了。
TENZIN又從外頭進來,這次帶的是一碗麵,是他的早餐,他剛從寄住的朋友家過來。我和他提起五月初,有所大學要辦公民記者工作坊,要我去報告我所知道的圖博人狀況,我打算邀他們其中一兩位跟我一同出席,一方面讓他們瞭解還有些人關心他們,另一方面若工作坊中有任何提問,由他們來回答,總比我的回答更貼切。但我從他的反應,感受到一絲絲的意興闌珊,之後和TSASHI、KUNSANG提起,均有相同的意味。
JAMGA靠在沙發上想事情,我在他身旁坐下來。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給我看,是台北地方法院的傳票,要他在五月某天出庭,案由是他帶頭到自由廣場靜坐,違反「集會遊行法」。他說其實上個月去台北參加「藏人不過年」時,白天就到過地檢署,那次是檢察官傳喚問案情,這次換法官要開庭審理。我問有沒有律師會到庭,他說立委有幫忙找了。他有些尷尬的笑了笑說:「最好就把我關起來!」我也大笑起來,我瞭解他的意思,就像他們一開始到自由廣場,醒目的牌子上就寫著「自首」兩個大字,表明對政府單位的期待,雖然不是最終的真正期待。
我和JAMGA半躺在沙發上,像兩個老朋友一樣比手劃腳的閒聊。和剛才我跟阿布聊的相同話題,猜測可能的原因與結果,同樣只是猜測。偶而說到激動處,他會坐直身子、揮舞手臂,再次強調他的看法;之後,把外套理一理當枕頭又躺了下來。
我突然想起什麼問他:「你被關起來,那老婆小孩怎麼辦?」他說,他們現在原本就自已過自己的。我有點顧忌會不會涉及到他的隱私,事情的狀況倒是我多慮了。原來他的家人已經在美國一年多,進入美國時是以「難民」的身份被對待,若他真的不幸關到牢裡,並不擔心家人在美國的生活。那次我和圖博人到AIT陳情,回來的計程車上,JAMGA跟我說,他堅定相信美國人會願意幫忙解決他們的困境,我今天才理解,原來是有這樣的緣由。
他現在最關心的還是這一百多人能儘快拿到身份,這樣他肩上的重任就暫時御下,可以飛到美國和家人相聚,但如果卡上個官司,可能一、二年都沒辦法出境;我說,集遊法官司有罪就有罪,沒罪就沒罪,應該不會拖太久吧!其實,我自己怎會清楚法院的狀況?單純是安慰JAMGA的。
午飯後,我在某位的「床舖」躺了下來,隨手翻看他們才看得懂的英文報紙,KUNSANG坐在電視機前,一手抓住遙控器,不停的轉台,看了幾分鐘,又轉台。中午十二點多,幾乎每個電視台的新聞都在討論,前一天立法院兩位男女立委的「巴掌」事件。我不用看也猜得到,在這家電視台會這樣報導,在那家電視台則會那樣報導,通常有四種排列組合:女的要道歉、男的要道歉、女男都要道歉、女男都不用道歉;第四種是某些觀眾的看法,因為「那不干我的事」。
今年以來最炎熱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照在我的腿上,我往旁邊挪了挪身體,稍稍感到涼爽些,幾位男士脫掉上衣打著赤膊。聽到電視機突然放大的聲音,猛坐起來,原來我剛才真的睡著了;以前答應JAMGA要和他們在自由廣場睡一晚,因為去年十二月天氣持續寒冷,今年一月一日他們就「撤離」到龜山,讓我對JAMGA的承諾一直無法兌現,今天在這裡不小心睡個午覺,也勉強算是交差。其實,我沒有對JAMGA說實話:假如我在自由廣場睡覺,害怕半夜會被警察當做圖博人一起「驅離」了。
有位女士對我點頭表示歉意,意思是把我吵醒了。我睜眼仔細看了看,三個女人坐在電視前,其餘一個也不見,當然我清楚,都在頂樓上吧!頂樓陽光更是強烈,不過十幾個人躲在塑膠雨棚下倒還涼快,再加上分成二堆人馬的牌局爭戰,和圍觀群眾的吶喊助陣,這個午后,其實可以輕易就打發掉。
二樓窗上的數字已來到「DAY 132」,我發現不知何時開始,旁邊多貼上一面「國旗」,我還發現這個數字似乎不怎麼正確。我邊算邊笑出來,到底現在誰有興緻,每天一早起床就去把紙牌翻一翻加個「一」上去,有意義嗎?如果,過的都是如此形式的日子。恐怕目前最關心這個數字變動的人是最不相干的我吧!
回程的火車上,小說裡的精采故事持續上演,對面乘客在向光的明亮裡,卻面目模糊難辨;每人的身影在地板上拉得更長,來來回回跑動不停...,直到火車即將到達目的地進入地底時,才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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