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了方向---溪底遙學習農園札記
文、圖/馮小非(曾任台灣日報記者、綠主張月刊總編輯,921地震後進入南投中寮從事社區營造工作)
柳丁的產季結束了,樹身卸下一年重擔,看起來十分輕鬆。我們也趁此機會,為它們剪去過長、過密的枝條,讓通風日照的情況更好。因為尚是初學者,我分配到的工作是拿著癒合劑,塗抹在每個修剪後的傷口。
傷口藏在枝枒當中,我在東西向的畦間來回巡梭。這是一塊五分八的果園,共有400棵樹。雖是冬季,恰好是個豔陽天,我刻意保持背對太陽的姿勢,用銳利的眼睛掃過層疊樹影。到了一個時候,肩膀有點刺刺的,好像有人把燒硬的物品放在我的背上。不知過了多久,赤熱變成了暖意,越來越柔軟,軟到了支撐不住的時候,光從側邊的肩膀滑下。我的工作將近尾聲,抬頭看日,已經換了方向。
透過身體感受時間留下的變化,而不是依賴指針與數字,這並非刻意的摒棄人類文明,只是想換個方向,把注意力從人的世界稍微轉過來一點點,想知道,人類以外的世界怎麼運轉,還想知道,植物如何感受時間的召喚,不辜負任何一刻春光;我想知道,土壤怎麼養活了那麼多物種,它們的食物是什麼……
我想換個方向,和另一個世界交朋友。
這就是我參與「溪底遙學習農園」的基本想法。我相信,農業是人類與另一個世界的交界,農人與大自然互動,播種施肥,期望土壤吃飽喝足之後,為我們餵養果實,也得和鳥類、昆蟲、細菌交手,互相克制慾望,讓彼此的物種皆能繁衍。
我們還必須理解果樹有它們的慾望,樹體內有一股力氣盡向上衝,對人類卻是無謂的徒長,另一股力量流向生育,看似對人有益,但如同操勞過度的女人,如果不斷懷孕生子,不斷付出,就會落得早衰的下場。少了農業,這些有趣的世界就看不見了。當然,大自然的活動永不停歇,但當人類完全看不見糧食的生長過程,毫不在乎食物從哪裡飛過來的時候,其餘的自然世界恐怕也岌岌可危。
可惜的是,在台灣快速捲入工業發展與全
球分工後,農業幾乎變成工業,看起來美
麗的田地,其實如化學工廠充滿毒性物
質,農人比工人面對的情況更危險,因為
他們甚至未察覺自己暴露在毒氣之中。每
每看到老農連口罩都不戴,就鑽進樹叢噴
藥,心裡很難受。農人是照顧生命的第一
線工作者,但世界對待他們的方式如此殘
忍,農產品的價格已不只是低落,根本是
到了令人覺得羞辱的程度。為了拼產量,
只好大量施藥,甚至天真的相信化學製藥商所言,農藥並不真的那麼毒。當他們晚年罹患肝癌,還用那麼勇敢的態度忍住煎熬,相信自己只是運氣不好,這是什麼樣的人類世界?
「溪底遙學習農園」是一個很小的開始,因為沒能力說服老農改變,就學著照顧果樹,體會務農會有多挫折,以農人的心情面對現實世界。每當我帶著DM,四處向陌生的消費者解釋,為何無農藥殘留的柳丁必須賣這樣的價錢,我知道自己某部分已經進入農業了,一種接近待人宰割的行業。
我們不是傻瓜,也沒有神聖的任務。對我來說,勞動本身就是一種樂趣。滿身大汗可以體會風的輕快,負重一個下午,回家走樓梯感覺很像練過輕功。人家說:「妳務農是玩玩的吧!」我想,是啊,是玩,且很好玩,比在辦公室猜測同事心意好玩,也比不停寫著手機廣告文案好玩,更好玩的是──我活到30幾歲才終於瞭解何謂「含苞待放」,真正看見「開花結果」。國中畢業20年,才發現生物課完全不及格,還沒40歲身體就完全沒感覺,這些事情好玩得不知如何是好。
更好玩的是面對這個世界。當你換了方向,但又得回頭走來,和曾經熟悉的這個世界說:「哈囉,我去了一個很有趣的地方,那裡有很多好玩的事情,如果你希望它們不要消失在地球上,請你一起來支持。」或者,我會說:「嘿,以前我們對待食物的方式太輕率了,隨便買隨便吃,自以為撿到便宜,其實吃了好多農藥,也害農人都要一直用藥,現在我知道了,因為我有種啊」,還有,還有好多……
附註:
「溪底遙學習農園」位於南投縣中寮鄉八仙村的溪底遙聚落,就在平林溪畔,水源乾淨充足,過去曾是鄉內難得的一片平坦良田,堪稱中寮鄉的米倉。後因政府鼓勵廢耕轉作,稻田逐漸荒廢,地貌因而轉成柳丁、鳳梨、檳榔等旱作,甚至有不少土地呈現荒廢狀態。
地震之後,地方居民廖學堂及一些外來參與重建的朋友,共同發起了「溪底遙學習農園」計畫,自己耕種的部分有一甲的柳丁、五分的金棗,也種植藍染作物、製作染靛,而龍眼,是與當地農友合作。我們同時也從事植物纖維編織(以構樹、葛藤為主)與植物染,還有管理一小塊可供露營活動的空間。
「溪底遙」是一個學習場所,我們在此學習對土地友善的耕作方式,以及透過工藝傳達的鄉村之美,也期望消費者也可來此親近土地,接近生命成長的過程。除了空間的意義,這裡也是一個農產品的平台,不論是我們自己種的,或是和其他農友合作的,只要是符合土地永續的概念,都希望能透過這個平台和消費者互動。
(本文刊載於荒野快報15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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