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樹的哲學
文/黃裕峰(荒野高雄分會解說員,自然名:狐蝠)
大夜班下班,在床邊看了點書之後,正準備入睡,窗外傳來惱人的噪音,斷了睡意走到陽台一探究竟,原來是一台大吊車在進行「換樹工程」。
去年十月新建單套宿舍開放入住後,院方在樓下步道旁栽種了一列約二十來棵的茄苳樹,我持續觀察著它們的生長狀況,剛移栽時光禿禿的枝幹上掛著稀稀落落的幾片綠葉,如今大部分已經有了還算盎然的綠意,但有些樹則一直呈現乾枯。
幾次夜裡睡前我會離房至樓下散步,走到乾枯的這幾棵樹旁邊,伸手將手掌貼上樹身,感受一下它們的體溫,想或許能聽聽它們的心聲,但它們粗糙得剝裂的樹皮令我一陣心痛,生命的枯竭,無聲的怨嘆。對於這些為了綠化人類環境卻水土不服而終將枯竭的生命,我心中有莫名的悲哀,對它們的未來也不樂觀。至於其他那些得以倖存卻得永遠屈立在那小小一方水泥格裡的生命,我也替它們擔憂,根系缺乏向四方擴展的空間,如何能繁衍茂盛的綠葉呢?
前些日子南側的幾棵,枝頭上已有白頭翁的鳥巢出現,只是掛在綠葉還不甚濃密的枝葉間,那些巢顯得有點招搖了,不過能得到鳥族的青睞,這些樹兒想必是不寂寞的。
然而,今天這二十來棵中的八棵被判定放棄了,院方調來了大吊車要撤換掉它們,我站在陽台上,望著它們硬生生像拔蘿蔔一樣被吊起,棄倒在一旁地上,終於和自己的影子貼合,卻已是生命的終結。其實其中幾棵雖然上頭枝幹已經乾枯無葉,但基部近地的樹身卻已經奮力掙扎出希望的綠意,還吐露著生存的意念,但人們或許不在意,或許沒耐性給它們機會,換一棵新的比較快。
生命被人們如此隨心所欲地操控,換置擺弄。
思考一下,為了什麼人要種樹,是為了人的視覺美觀,還是人需要樹來交換健康的空氣,除了人之外,樹對其他生命的意義呢?
睡前讀到成大建築研究所林憲德教授的文章:〈綠建築評估技術之生態、節能、健康、減廢指標群概論〉,文中提到了綠建築評估體系中的九大指標,其中一項「生物多樣性指標」正好提到了台灣以往的種樹觀念,他寫到:「過去我們的綠化政策常不知生物多樣性之好處,尤其常以人類的偏頗美學與喜惡禁忌,來挑選一些易於整理、成長迅速、不長刺、不結果、樹形整齊的時髦樹種,或喜歡種植一些黑板樹、南洋杉、龍柏、小葉欖仁等少數外來明星樹種,或喜歡種植大面積的觀賞用草花花園與韓國草坪,因而扼殺了生物多樣性環境。」
院內正是栽種了不少黑板樹與小葉欖仁,其實黑板樹的材質脆弱,不但不成材,容易被風刮斷,高雄市行道樹已有許多傾倒的例子發生,小葉欖仁也是類似的情況,在眷舍花園裡還可見到院方以前使用鋼索將一整排小葉欖仁鍊扣住以防傾倒,多年後鋼索拆除,樹腰還留下一圈深刻的凹痕,當初見到還以為這幾棵樹招人怨被環狀剝皮。這些外來樹種,獨霸臺灣園藝市場,驅逐了許多原生樹種的生存機會。
難得院區內最多見的是樟樹,雖是原生樹種,但大片栽種方式也不符合生物多樣性的概念,單一樹種一旦遭遇病蟲害或異常氣候時,就會變得毫無抵抗能力,甚至導致全體死亡。最近高雄市行道樹中的黃脈刺桐不正遭遇某種病蟲害,發生全面危機嗎?醫院前那一片滿眼綠意盡是樟樹,也許看來令人神清氣爽,但其實暗藏危機。
林教授也指出,「生物多樣性指標是以多樣化的土壤、植被、水文、氣候、空間來提供多樣化的綠地品質,以造就藏身、築巢、覓食、求偶、產卵、繁殖等功能的生物棲息環境,並解此恢復大自然界原本豐富的生物機盤。」
經常到與院區比鄰的鳥松濕地裡觀察,我瞭解濕地裡有相當豐富的生態,若院區內能營造一個多樣化的生態環境,相信自然會吸引豐富的生物遷入,各種鳥類、蝴蝶、昆蟲等朋友們都將會出現在我們的生活環境中,進而提升我們的生活品質。
「近五十年來,因為人類產業活動的增加,使得地球大氣層中的二氧化碳濃度已從290ppm上升至380ppm使得地球氣候不斷高溫化。」我們若能真切瞭解到樹木對吸收、固定二氧化碳有莫大的功效時,就會相信電影『明天過後』中對於環境巨變的劇情並非憑空捏造的。
根據成大建研所的研究指出,「在台灣都市環境中,喬木在40年之間,每平方米綠地約可吸收808公斤的二氧化碳,而灌木在40年間則有217公斤的二氧化碳固定效果,草花花圃的二氧化碳固定效果則只有46公斤。而人工草坪,不但耗用大量灌溉水、化肥、除草劑,對於空氣淨化也毫無貢獻。」
所以我們真該多種樹,少種中看不中用的草坪。
曾經讀過旅居美國的作家張讓在文中經常抱怨受不了美國郊區住宅景觀的一式化,得靠門牌號才能分辨的房屋建築形式,門前庭院清一色的整齊草皮,假日可見家家戶戶推著除草機在庭院裡來回走動,若誰家的草皮沒整理而一片荒野化時,還會招來東西南北鄰居的齊聲抗議。我以為那是自由美國中的一種不自由的生活文化。
對我這樣喜愛自然觀察的人來說,多一種樹,就可能多一種鳥,多一種花,就可能多一種蝶。越是多樣化的環境,越能蘊含多樣的繽紛生命,我們醫院位處市郊,鄰近澄清湖,鳥松濕地,其實是有可能和這些區域在生態廊道上連成一氣的。雖有這樣的先天條件,但還需要有見識的經營者。昨天在報上也正巧讀到一則小新聞,報導高雄長庚的種樹人王先生,稱讚他是醫院裡綠化環境的高手,希望他能有更多樣化的種樹理念。
我個人倒有個小小希望能在院區裡遇見幾棵苦楝,因為她們會在盛夏綻放滿滿紫花如罩著薄霧,會在冬末黃葉落盡展現蕭瑟的姿態,更因為她們的諧音隱喻著「苦戀」而被老人們嫌棄禁入庭院的淡淡哀戚。
(本文刊載於荒野快報15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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