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輩子的朋友
文/謝水樹
2004年1月18日是個溫暖而且充滿陽光的日子,這一天我們舉辦蘭溪人文自然發展協會成立以來第一個活動──散步在春天,由我帶隊導覽,邀請花園新城的朋友們一起拜訪春天,享受社區的盪漾春色。這是一個極輕鬆的活動,共有20幾位早起的朋友,與我們一起來散步。
花園新城依山而建,卓越的建築規劃與得天獨厚的自然環境,讓我們在城裡城外都可以自在悠閒舒適,無論走到哪裡都可以感受得到建構者的巧思,以及大自然帶來的各種驚喜。在大家親切的問好及介紹過新城的歷史,各條林蔭大道、階梯、步道,以及最重要的一條溪流──蘭溪之後,大家投票決定捨棄油桐花道,改走螢蟲古道,接著拜訪蘭溪,再繞道古厝步道回城。
有時候人生的奇遇就是從許多不經意的改變開始,改走的這條路線不但與沿途的花草相迎,看見難得一見的藍色長尾陣──台灣藍鵲優雅飛越林間,還有上百隻的紅嘴黑鵯盤據枝頭的盛大場面。但這些都還不是最大的驚喜,直到我們走到溪旁的小徑,才知道上帝為我們做了另外的安排。
當一行人剛走過蘭溪木橋,正要往古厝步道回去時,走在前頭的幾位朋友突然停止了腳步,他們被前面的景物嚇住而不敢前進,後面的朋友紛紛向前關心發生什麼事。只見步道旁靠溪邊的位置,靜靜的躺著一團體積龐大的白色物體,窩據在矮樹叢與芒草之間,從輪廓上可以分辨出那是一隻動物,牠的頭朝著我們,兩眼低垂。
這條步道平時人煙罕至,兩旁林木枝葉茂盛縱橫交錯,林蔭層層覆蓋,讓大白天的步道看起來也有幾分幽暗,眼前的景象讓大家訝異,大家駐足屏息的觀察一段時間之後,終於有人打破沉默準備向前一看究竟,於是大夥兒緩慢向前移動。
我們慢慢地走近,靜靜地蹲伏下來觀察。也許是受到我們的驚擾,只見朝向我們的頭倏然上抬,原本低垂的眼瞪得又圓又大的凝視著我們,大家被這動作嚇了一大跳,有的人差一點驚叫了出來,數十隻眼睛一樣瞪著牠的大眼,這時候我們才清楚的看出來牠是一條狗,偌大的白色身軀點綴著大小不一的黑色斑點,牠是隻道道地地的101忠狗──大麥町。
他的眼神深遽而神秘,配合著靜默的表情,雖然沒有發聲,但彷彿想要告訴我們一些什麼,或是詢問我們一些什麼,在得不到答案之後,像是有著期待卻又落空似的,慢慢地又把頭低了下來,眼睛半閉的回到原先的姿勢。沒錯,他一定是生病了,有位朋友上前去摸牠,牠沒有反應,我們將牠慢慢的扶起站立,這才發現狀況遠比我們想像的嚴重。若從上往下看,除了頭部骨頭多不太明顯外,胸部雖寬但已經瘦得排骨外露,有如拱形的洗衣板,腹部更是乾癟得像一條直線,龍骨就這樣披著皮毛直通髖骨,看起來整個形狀宛如一個不太稱頭的高腳杯。
是誰讓牠流落到這番田地?牠有多久沒吃東西了?是迷路還是遭到遺棄?牠是在這裡等待主人回來嗎?牠等了多久?遇到過多少像我們這樣的路人呢?聽過多少靠近的腳步聲帶來的希望而抬頭,最後仍然因為失望而低頭?牠還要等多久?還能等多久?我們要讓牠再等下去嗎?
大夥兒決定不要讓牠再等下去,一個男生解下他的皮帶套住牠掛著名牌的項圈,帶牠離開原來窩睡的地方。沒想到才走不到幾步路牠又蹲了下來,顯然已經虛脫得精疲力竭了。有一位女生於是脫下了外套,包覆在牠的身上,直接就將牠抱起來,我們將牠自溪谷沿著古厝步道,一直抱回到花園新城的腹地,讓牠再回到人住的地方。
我們將牠帶離孤單了,可是接下來的問題如何處理呢?誰來照顧牠?讓牠在城裡流浪?還是循著名牌設法找到牠的主人送牠回去?是不是需要帶牠去看醫生?或者應該先找點食物讓牠果腹以便恢復精神?大夥兒七嘴八舌討論的結果,得到了一致的決定,那就是,一切都交給水樹。於是牠來到了「野鳥中途之家」。
我開車載牠回家,牠一上車便很熟練的盤坐在後座,顯見牠是一隻受過良好教育、並且常常與主人坐車外出的良犬。到家裡,我拿了一件小毯子,將牠安置在平台上,我邊撫摸牠邊請牠好好休息。小女兒小米也過來幫忙,為牠準備了水和食物。
她好奇的問我:「爸爸,我們家已經養了兩隻大狗,為什麼還要再養狗啊?
我跟小米說明發現牠的經過之後,她才恍然大悟,但仍然斜著頭問我:「好可憐喔!那我們要照顧牠多久呢?」「我們先讓牠吃頓飯,今晚在家裡安心的休息,明天帶牠去看醫生,然後在我們家休養一陣子,跟我們做一陣子的朋友,等牠體力恢復了,我們再從牠的名牌上找到牠的主人,送牠回到主人的身邊。」我說,「真的啊,那我們要照顧牠一陣子囉,那如果把一陣子的『陣』改為『輩』的話,那就變成一輩子了耶。」
我聽了楞了一下,小米愛玩文字遊戲,我回頭對她笑著說:「沒錯啊,那牠就變成我們一輩子的朋友了。」
大麥町沒有太多的回應,大多時間都趴伏在毯子上,兩眼低視,若有所思,當我幫牠安撫和按摩時,偶爾會抬頭凝視我,就像在溪邊初見到我們的時候一樣,牠的眼神在說話,在告訴我一些牠心底的聲音、牠的故事、牠的經歷、牠的渴望,或許還有牠的快樂與辛酸,而我也以眼神回應牠,請牠安心,安心的在這裡休息,可以將這裡當作自己的家,等體力恢復了、精神好了,再繼續做生命的旅行。
這個晚上,我們全家人都跟牠道晚安,牠也抬頭看我們,就好像也跟我們說晚安。這是個溫暖的晚上,我們全家人都為迎接大麥町的光臨而感到喜悅。
隔天一早,我起來探視大麥町的狀況,發現牠已不在毯子上,起初不以為意,認為牠經過一夜休息之後,已有力氣到處走動。直到發現昨夜為牠準備的食物並沒有減少,這才讓我開始擔心起來。我在院子裡找尋,一直尋到大門外,仍然不見牠的蹤影,我站在門口許久,心想牠是不是尋主心切又已經走遠,可是這番虛弱的身體如何能繼續旅行?我失望的走回平台整理牠的東西。進了平台才突然發現,平台後方地板上躺著的,不正是大麥町嗎?真是近的不尋盡往遠處找。我欣喜的向前看牠。但眼前的景象讓我接近牠時整個心情又低落下來,牠的頭斜靠在地板上,雙眼仍然低垂半閉,四腳僵直得躺在地板上,我急忙探視牠的狀況,撫摸著牠幾近冰涼而瘦弱的身軀,不禁悲從中來,不相信牠就這麼樣的離開了。
我輕輕的抱著牠回到毯子上,讓牠靜靜的躺在上面,坐在牠身邊陪牠。看著牠憔悴的臉龐和憂鬱而半閉的雙眼,一副油燈枯盡的身軀。摸著牠,此時牠再也無法抬頭了。這時我才明白,原來昨晚最後的回應,不是跟我們道晚安,而是與我們辭別。是不是牠在昨夜已經決定讓生命走到這裡就要歇止了?還是真的已經撐到最後一刻,再也撐不下去了?幾次牠抬頭對我凝視,是不是還想告訴我一些什麼,甚至是想跟我說一聲「謝謝」,或著希望我幫牠做一些什麼?我看著牠,不禁哽噎了起來,想牠的遇境,想牠的失落,想牠這一夜是不是也回想過去生命中的種種?想牠的主人、牠的情人,想牠的故友,想許多終究沒辦法再想的事,而最後,終究牠把全部都放下了。
是什麼原因,讓你選擇在這個時候,在這個地方,將生命放了下來?
是什麼機緣,讓我們在這個時間相遇?是誰的安排,讓我們相遇卻又只有這樣短短的時間?祂讓我們只有短短的24小時不到的時間相處,卻又在彼此的生命中留下難以抹滅的印痕,短暫卻也是永恆,你一定聽到了小米講的話,拒絕做我們生命中的過客,你選擇做我們一輩子的朋友。
我叫醒淑芬及兩位女兒,一起憑弔這位短暫卻又永恆的朋友,不忍牠離開,於是我們決定在院子裡為牠舉行簡單的儀式,送牠最後的一程,讓牠的項圈與名牌陪牠一起在這裡安息,我們為牠默禱,也為牠祝福,期盼牠拋卸一切的苦難,帶著我們的祝福離開,同時也留下牠的祝福在這個世上。
1月19日,正是大女兒的生日,我們定這一日為家庭動物日,紀念牠,也為所有在我們家往生,以及在其他地方往生但是送到我們家院子埋葬的所有動物,一起舉行祈福儀式。
牠是野鳥中途之家成立以來收容過最大型的動物,目前還一直靜靜的躺在我們的院子裡,陪著我們,牠是我們家一輩子的朋友,我們的家人。
附記:蘭溪人文發展協會是個很有意思的協會,於2004年1月11日成立,是台北縣新店市花園新城的在地協會,以社區關懷為出發點,希望透過長期的推展,讓藝術人文與自然生態能夠深入生活。花園新城不但生態豐富,且人文薈萃,是個相當特殊的社區;希望透過活動,帶領朋友們多認識這個社區,了解這個社區的一草一木,以便與這個社區建立更深厚的情誼。目前這個協會正在起步中,急需大家的協助與支持,朋友們若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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