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家庭——那個我最親愛的陌生人
《那個我最親愛的陌生人》於2019年11月上映,是張作驥導演的第九部電影作品,獲得第56屆金馬獎四項提名。此電影以家庭為核心主軸,將張作驥對台灣社會細膩的觀察轉化為電影中的情節和深刻的角色,患有失智症的外省阿公張軍雄、深愛著老公並努力為家庭付出的閩南阿嬤王鳳、剛出獄的新手母親女兒小夢和從旁觀察一切且善解人意的孫子阿全。
電影中交雜四種語言,閩南語、粵語、台灣國語和普通話,語言的不同凸顯出家庭成員的個體差異。家庭被定義為「社會最基本團體單位」,除了原生家庭,長大成人之後,或許還會與他人攜手共組另一個家庭,所需背負的責任便隨之而來。這看似理所當然的道理,導演卻在電影中提出另外一個提問:「家庭責任與個人自由應如何平衡?」
遺忘後 曾經的選擇還算數嗎?
「你什麼都有,有家有房子有孩子。然後你什麼都不要,丟了就跑了。」
「我就是什麼都有,所以我要的是自由啊!」
「你有什麼資格談自由,你幾歲了,怎麼那麼沒有責任感呢?」——火雞哥和火雞哥的妻子
看似流浪者般毫無包袱的火雞哥,相對於阿全一家所體現的「家庭」,其代表的意義是「自由的個人」,在電影共出現三次,前面兩次皆是獨自一人騎著腳踏車,帶著火雞來往於眷村的各個角落。正當認為火雞哥的出現是為了阿全的孵蛋作業時,第三次再次看到他卻是在市場被妻子要求回家,她質問火雞哥為什麼那麼沒有責任感,都這把年紀了,應該更為家人著想。但火雞哥卻回答:「我們各人有各人的生活,互相尊重不是很好嗎?」
火雞哥坦蕩且堅定的態度,與阿公張軍雄形成強烈的對比。比起自身的喜好和追求,張軍雄更在意家人和外界的眼光,他很聽母親的話,放棄自己最喜歡的跳舞,從兵進入藝工隊,並娶了一個唱歌仔戲的台灣姑娘王鳳為妻,卻沒真正愛過她。身為同志的張軍雄,當初娶王鳳也是母親的意思,因為她能夠且願意照顧自己一輩子,於是張軍雄便跟不愛的人生活了三十多年。也因那個年代更難接受同性間的情誼,兩人就算再怎麼相愛,也難逃各自與他人組建家庭的命運,張軍雄也就這麼離開情人成恩,成為人生中最大的遺憾。
在母親和家人眼中,張軍雄或許比較有責任感,因為他並沒有丟下妻兒、家庭倉皇逃跑,但與此同時,壓抑的內心從未獲得舒坦,留下許多遺憾。晚年失智的他,終將遺忘過往的種種,但某天若再想起時,記起的會是那些遺憾,還是選擇聽從母親的自己呢?
「他說,生命就像幾張照片而已。如果沒有回憶,他的人生或許會變的更美好一點。」——阿全
張軍雄喜歡用底片相機紀錄想要記得的事情。(圖片來源/截圖自《那個我最親愛的陌生人》預告片)
家庭支柱後的辛酸
常說一家之主是爸爸,但在電影的呈現中,王鳳更像是家庭的支柱,但並非大家都很倚賴她,而是王鳳若沒有緊緊的抓著家人,這個家便是名存實亡。於所有角色中,她把家庭責任看得最重,並視丈夫張軍雄為天一般的存在,而這也與當時社會脈絡有關。國民政府初來台時,雖然本省和外省人之間有著極大的嫌隙,但於社會地位上,外省人總的還是軍官階級。王鳳是唱歌仔戲的台灣人,而張軍雄是到處勞軍的藝工隊上校,無論是自己還是外人的眼光都會覺得王鳳是「高攀」,於是她很努力的為家庭付出,希望能配得上「上校夫人」的名號。
電影中,王鳳心情不好時便會抽菸。(圖片來源/2020金馬影展)
「有時候看得太清楚,反而不大好。」 ——王鳳
然而,那個與她生活三十多年的男人,愛的卻另有其人,其實王鳳自己也很清楚,但她假裝看不見,總想著自己若再多付出一點,有一天張軍雄會發現她的好,成為「最愛的老婆」。張軍雄患上失智症後,王鳳每天為他擦澡、穿衣服,聯絡以前的鄰居來幫他過生日,不過再怎麼付出,王鳳始終提心吊膽。有一次張軍雄、小夢和阿全去探望成恩的母親,表面上是探望友人,實際上卻是與愛人的會面,王鳳告訴老公自己會在家裡煮飯等他回來吃,所以要早點回來,還叮囑阿全要把阿公顧好。王鳳不安的心再明顯不過,擔心他們這一出去,就再也不回來了。
影像中的家庭表現
電影裡的「家」總是灰灰暗暗的,就算是白天,有溫暖的陽光在外頭,打進屋裡後也變的陰暗,整體以冷色調呈現,給人一種壓抑而冷清的感受。而餐桌是唯一是暖色調的區域,一盞橘黃色的燈為家裡增添了不少生氣,那張餐桌承載了一家人的日常、王鳳的悲傷、張軍雄的惆悵和阿全的童心。當家人聚在餐桌吃飯,彼此鬥嘴、玩鬧時,那盞黃燈給人溫暖;然而當王鳳坐在那苦苦等待丈夫歸來,那盞黃燈卻放大了她的蒼涼。
全家聚在餐桌和樂融融地享用酸菜白肉鍋。(圖片來源/2020金馬影展)
而電影中整體畫面最明亮的地方出現在火雞哥與老婆吵完架後,阿全坐在火雞哥的拖車上,他們騎過馬路、碼頭,以廣角鏡頭拍攝讓視覺感變得遼闊,再加上明亮的自然光,呈現「自由」的美好。而下一幕便是以望遠鏡頭拍攝張軍雄獨自一人走出家門,先透過俯視的角度讓觀眾以上帝視角觀察他的去向,並一次次用更緊的鏡位,拉近觀眾與他的距離,直到張軍雄拿起底片相機,對著路邊凸面鏡中的自己按下了快門:他想要記住自己的樣子。
經歷許多事情後,一家人再次聚到餐桌吃酸菜乾白肉鍋,是所有吃飯場面中最歡樂的一次,就如同普通的家庭一樣,吃飯時偶爾開開玩笑,互相幫彼此夾菜。當氣氛正好時,張軍雄卻起身說:「我吃飽了。」他離開餐桌的亮光走入黑暗,拿起底片相機繼續拍照,最後打破第四面牆,朝著觀眾按下快門,溫暖的餐桌仍在張軍雄的後方,卻不屬於他。
家庭所存在的意義
若說以前結婚生子、共組家庭的觀念較深,張軍雄不得不遵照長輩的意思,那倘若他生於今日,或許會擁有截然不同的生活。現代人的自我意識大幅提高,不僅是人生觀,家庭觀也有極大的改變,越來越多人走向「晚婚」或是「不婚」這兩條道路上。因為他們知道結婚,是迎來更重的責任,生活不再是自己的事,於是更傾向將自我的發展放在第一位。
不過「家庭」也並非是相對於「個人」的反面,它也是人生在世界上感情的依靠和避難所,當經歷極大的創傷後,仍然有地方可去。小夢失去阿文後委靡不振,家人適度留給她悲傷的空間,同時也在一旁守護著,慢慢的小夢走出傷痛,再次與他人產生連結。
家庭之所以存在便是因為人是彼此需要的,所以才會聚在一起,而「愛」是家庭責任和個人自由平衡的解決方法。若愛一個人,便會願意給予承諾,與之攜手共度往後餘生。責任或許依舊沈重,但卻會是最甜蜜的負擔。
記者:周家立 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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