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失望和希望 ◎方勵之
"Fang shows us a better way to be Chinese in the modern world. To be Chinese does not have to mean “supports Bashir al-Assad at the UN” or “puts a Nobel Peace Prize winner in prison.” We can be better. Teacher Fang is our example."
Fang Lizhi, physicist and dissident,
died on April 6th, aged 76
中國的失望和希望
◎方勵之
1989年2月,方勵之撰寫了《中國的希望和失望》。該文英文版在美國的《紐約書評》雜誌發表,中文版則在香港報刊上登載,並由王丹、沈彤等以大字報形式在北大張貼。
1989年,是中國的蛇年,它是不是一條富有誘惑力的蛇,難以預測。可以預測的是,這一年會引起人們對歷史的更多的審視,對現狀的更多的思考。因為,1989年是社會主義中國成立的第四十年,同時它又是五四運動的七十年。這兩個紀念日,可能正好象徵著中國的失望和希望。
四十年的社會主義歲月,是令人失望的。在五十年代,"只有社會主義才能救中國","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好像物理定律那樣被人們接受。然而,看看今天的"新"中國,只能感到那時的虔誠被玩弄了,那時的熱情被欺騙了。
誠然,四十年的中國並不是沒有任何的變化和進步。但是,測量一個社會成功與失敗的最基本的參考系是:它與世界上的發達社會之間的差距是縮小了,還是增大了。用這個標準來衡量四十年,不但毛澤東時代是不成功的,就是改革以來的十年,也還沒有足夠的根據去唱頌歌。
四十年的不成功,不能委罪於,至少不能主要委罪于中國的文化傳統。事實上,原來與中國具有相同起點、並具有類似文化背景的所有國家和地區,幾乎都已走進、或正在走進發達的行列。
四十年的不成功,也不能單純地歸咎於中國的人口太多。事實上,人口過多本身就是幾十年來的政績之一。其次,誰都知道,阻礙、破壞中國經濟發展的一個最重要的社會因素,是連年不斷的大尺度的階級鬥爭、大範圍的政治迫害。難道,凡是一個人口多的社會就必定會發生那樣的鬥爭和迫害嗎?這顯然是缺乏邏輯的論斷。
邏輯的結論只能是:四十年的失望,根源就在四十年的社會制度本身。這就是為什麼,如今在中國,對現代化的追求代替了對主義的信仰,列寧—史達林-毛澤東式的社會主義已經相當徹底地喪失了吸引力。這也就是為什麼,五四運動時的口號"民主與科學"又重新流行,又重新變成了許多知識份子的希望。
中國的改革就是在這種背景上開始的。應當肯定,改革十年來的中國,與毛澤東時期相比,的確有不少變化,特別,開始重視經濟,放棄輸出革命的對外政策等等,都是進步。但是,從十年前鎮壓西單民主牆開始,就令人預感到,當局可能並不準備在政治體制方面做多少改革。後來的發展果然證明了這一點。
譬如,改革以來雖然也承認,毛澤東時代的階級鬥爭是錯誤的。但同時又提出了四項基本政治原則。就內容而言,四項基本政治原則與毛澤東的六條政治標準幾乎完全一樣。而後者正是三十年裏指導階級鬥爭的最主要的政治原則。
又如,中國憲法上也包含有言論自由等人權條款,但另一方面,中國政府至今還沒有完全接受聯合國人權宣言。事實上,就連學術自由這種與政治關係很少的基本人權,也還常常受到侵犯。直到最近,大學裏還發生一些自然科學演講由於政治干預而被禁的事。
再之,中國的教育一直受到毛澤東的反知識反文化的政治原則的摧殘,以致文盲在人口中的比例與四十年前相比較,並無多大變化。今天的教育經費在國民經濟產值中的比例,與毛澤東時期完全一樣,它比同等經濟水準國家的平均比例要低百分之三十至五十。愚昧有利於專制的政體。所以,摧殘教育的真正目的是不言自明的。
還有,近幾年,當局經常宣傳要安定團結,特別是當社會中的最不安定的因素之一——內戰,卻並沒有用這個原則去處理。至今,至少在原則上仍然沒有接受"放棄使用武力",以求結束已歷時四十二年的內戰狀態。
圍繞著上述種種問題,社會裏一直存在著潛在的衝突。1986年的學生遊行把衝突公開化了。由於學生明確地提出了社會的民主和自由。這就逼使當局在處治學生遊行的影響時,採用了以下的兩種理論:
一、中國文化中沒有民主傳統,也不會接受民主政體。老百姓對民主沒有興趣,給了民主也不會用,沒有民主的承受力等等。
二、經濟發達並不一定要民主政體。專制政體可能對發展經濟更有效,適合與中國的正是政治上的專制和經濟上的自由。
採用這些說法回應學生的民主自由要求,首先等價于公開承認現行的是專制政體,公開承認所謂"社會主義是人類最民主的社會"不過是一種欺騙。至此,馬克思主義怎麼還能維持它在中國的正統意識形態地位呢?
至於上述的第一種說法,可以簡稱為"民主守恆律",即一個社會的民主含量是不變的,如果原來沒有民主,它就不可能變得民主。顯然,誰也沒有證明過這種守恆律,因為它的反例太多了。這種說法拯救不了中國的專制,只能令人一笑。
第二種說法,確實好像有些事實根據,似乎有些政治專制經濟自由的國家是取得了成功。然而,相反的例子也是有的。所以,問題不在於列舉例證,而是應當回答,維持中國目前的專制政體不改,它是不是就能走上自由經濟的路?1988年的事態,進一步證明,答案多半是否定的。
首先,中國的專制政體,與其他政治專制、經濟自由的國家不同,它似乎很難完全接受自由經濟體制。這是因為,社會主義的專制政體,是與所謂公有制,即公有制密切聯繫在一起的。它的正統意識形態,原則上不與自由經濟所必需的產權私有制相容。儘管1988年的強烈通貨膨脹已經證明,只進行價格體制改革,不進行產權體制改革,是行不通的。但當局所採取的對策反而是"利用政治優勢",就是又退到毛時代的"政治掛帥"的老路上去。
其次,中國的專制政體已經一再被證明是缺乏效能的。只要看一下共產黨本身的腐敗就夠了。經過十年的整頓黨風,其結果卻是"不正之風"年年高,原來還只是黨員領導以"不正"的手段多占住房,如今已是大規模的"官倒"了。至少沒有理由再令人相信,這樣的專制政體會有能力治理它自身滋長的腐敗。至少就這一點說,也需要更有效的輿論監督,更獨立的司法系統,即需要更多的民主。
中國的希望正在於越來越多的人擺脫了對當局的盲目希望,開始意識到只有對當局採取公開的批判、監督立場,才是推促社會進步的有效方式。最近,廣州一家報紙的副主編明確地說,他辦報的目的,不是當共產黨的喉舌,而是要成為廣州正在興起的中產階級的喉舌。
前不久,當局曾嚴厲地追查有關"領導人及其子女在外國銀行有戶頭"的消息。籍以壓制廣泛流傳的對領導人的議論。然而,其結果反而是使得以下的觀念進一步普及:公民有權評論領導人,對於包括鄧小平在內的所有高級公職人員,也無權不受公民的監督。"不能犯上"的老觀念,正在瓦解,民主的意識正在擴散。
隨著民主意識的擴散,必定會形成對當局有越來越強的制衡力的集團。事實上,一些雛形已經出現。目前,各種行業各種社會階層中的非官方活動,如聯誼會、討論會、俱樂部等等,都開始在起著不同程度的壓力集團的作用。民主不再只是一個口號,已經對當局形成了一種壓力。這種壓力的目的就是用非暴力的方法促進當局逐步接受政治民主經濟自由的改革。
目前,議論得多的改革課題有以下幾點:
一,保障人權,首先是言論自由,新聞出版自由,集會結社自由。釋放魏京生等所有政治犯。
二,實行自由經濟體制,逐步實施包括產權改革在內的經濟體制改革。
三,發展教育。放棄愚民政策,推行與中國經濟水準相稱的、必要而且可能的基礎教育。保障大學的學術自由,學術多元化。
四,監督公職人員。利用公開化、透明化的方法剷除腐敗。
五,結束內戰狀態,實現海峽和平。海峽兩岸宣佈互不使用武力解決爭端,從相互敵對變成相互和平競爭。
六,實行法治,修改憲法。取消一切以階級鬥爭為原則以實行專制的內容,制定一部實現政治民主經濟自由的中國的憲法。
中國的民主已走過很長的艱難的路,看來還將走相當長的艱難的路,也許要十年,也許要一代人,或更長。但是,無論如何,民主的趨勢在中國已經形成,很難再完全逆轉了。
民主是爭取來的,不是恩賜的。這是五四運動以來的歷史,這也一定是今後幾十年中的歷史。正因此,我在被許多失望所困擾的今天,對未來仍然抱定了希望。
方勵之:從民主到人權
BBC 2009-05-25
"六四"20周年前夕,BBC中文網記者嵇偉電話採訪了現任美國亞利桑那大學物理系教授的方勵之先生。首先談到他當年如何率先在中國提出人權問題。
方勵之:我當時之所以提出人權問題,是因1988年聯合國《世界人權宣言》公佈40周年而起的。《世界人權宣言》在1940年代就草擬了,當時國民黨政權的中華民國代表也參加了宣言的起草,中華民國也接受了這一宣言。
共產黨中國在1970年代恢復聯合國的席位。按慣例,對前朝的所有公約和承諾就必須自然接受,除非公開發表聲明,說某項公約不接受。但中國沒有發表任何聲明。所以在我提出人權問題的時候,中國早已是接受《世界人權宣言》的國家之一。從這個意義上說,我當時並不非常超前。
但是中國自1949年到1980年代末,"人權"這個詞在中國的政治辭彙裏是沒有的,或者說,是不准提這個詞的。從這個意義上說,當時提人權又是比較危險的。
問:六四過去20年了,回顧20年來中國的狀況,中國公眾的人權意識比起當年來,是否已經有了很大的進步?
方勵之:對。從公眾來講,確實是有了不少的進步。當時,甚至在八十年代,中國沒有人敢提"人權"這兩個字,沒有任何發言或文章中用"人權"這個詞。
但現在已經被普遍接受,甚至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也有了那種"非政府"的,但實際上是政府資助的人權組織。但不管怎樣,人權已經變成一個可用的詞了。現在從政府到一般老百姓,都會使用人權這個詞。
從這個意義上說,當然是有很大的改變。在人權問題上,必須落實到每一個人,只要在一個人的問題上不符合人權標準,那就是違背。
中國80年代民主運動領導人方勵之談民主、人權。
問:一般來說,社會和公眾具有推動政府的力量,哪怕是專制政府,也哪怕只是一丁點的進步。那麼今天的中國當局是否在人權方面也有進步,至少有所改善呢?
方勵之:從中國當局的角度說,當然也是有所改變的,特別是在迫於內外的壓力之下。
因為現在的中國當局不象文化大革命或者毛澤東時代,那時是關閉的,對國際輿論根本不在乎,國際輿論也傳不到中國國內。但現在不同,要跟國際接軌,要跟外國做生意,就必須在一定範圍內開放,就必須顧及一些國際輿論。所以人權這個詞也敢提了,也加入了一些國際人權公約。這點可以說是有所改善。
但現在有三個國際人權公約,一個是已經被中國接受的《世界人權宣言》,第二個叫A公約,是關於經濟、社會、文化和權利的國際公約,中國好像也已經批准了。另外還有一個B公約,是關於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的國際公約,這個中國到現在還沒有批准接受。
問:中國政府一直認為,保證十多億中國人的溫飽,人民的生存權基本解決,這就是中國政府在爭取和維護人權方面取得的歷史性成就。現在中國大多數人的生活水準不僅比20年前提高,而且許多人進入了小康水準,所以這是否證明中國政府在人權方面做了很多工作呢?
方勵之:人權這個概念和民主的概念雖然有很多聯繫,但有一點很不同,那就是民主是少數服從多數。但人權不是這樣。所有的人權公約,每一條的第一句話甚至第一個詞,就是"人人","人人如何如何"。這是非常重要的,在人權問題上,必須落實到每一個人,只要在一個人的問題上不符合人權標準,那就是違背。
生活水準的確是人權A公約裏的一條,但這和所有的人權公約一樣,它是針對"人人"的,要保證每個人的生活水準在貧困線以上,而不是平均生活水準有所提高。如果平均生活水準提高了,但還有一部分人生活在貧困線以下,這仍然是沒有達到人權公約規定的標準。
問:在1989年民主運動時,如果學生在反對腐敗、要求民主的同時,也明確提出人權的口號,在您看來,中國今天的人權狀況是否會更好一點,更靠近國際標準呢?
方勵之:當時學生提出的口號裏,有些是屬於人權範圍的,而不是民主範圍的。比如當時提出的言論自由,就是人權範圍的,因為人人都必須享有言論自由,不是有些人或大多數人有。
還有人當時提出要求共產黨能夠貫徹它自己的憲法,而共產黨的憲法裏就有言論自由這樣的人權內容。所以如果當年提出更多關於人權的口號的話,確實可能會對後來中國人權的實現更好一點。
http://news.bbc.co.uk/chinese/trad/hi/newsid_8060000/newsid_8066500/8066529.stm
延伸閱讀
Perry Link: On Fang Lizhi (1936–2012)
http://www.nybooks.com/blogs/nyrblog/2012/apr/13/on-fang-lizhi/
He was good at explaining how, for him, concepts of human rights grew out of science. In an essay in these pages, he named five axioms of science that had led him toward human rights: 1. “Science begins with doubt,” whereas in Mao’s China students were taught to begin with fixed beliefs. 2. Science stresses independence of judgment, not conformity to the judgment of others. 3. “Science is egalitarian”; no one’s subjective view starts ahead of anyone else’s in the pursuit of objective truth. 4. Science needs a free flow of information, and cannot thrive in a system that restricts access to information. 5. Scientific truths, like human rights principles, are universal; they do not change when one crosses a political border.
The Economist:Fang Lizhi
http://www.economist.com/node/21552551?fsrc=scn/fb/wl/ob/fanglizhi
He kept speaking out, but his stumbling English could not match his Chinese, and distance blurred him. “A rising economic power that violates human rights is a threat to peace,” he wrote from his new home. China’s students, once his eager followers, appeared unmoved. The cosmos wheeled on its mysterious way.
Fang Lizhi, Chinese Physicist and Seminal Dissident, Dies at 76
http://goo.gl/McVN8
“Human rights are fundamental privileges that people have from birth, such as the right to think and be educated, the right to marry, and so on. But we Chinese consider those rights dangerous,” he said 26 years ago in a speech to students at Tongji University in Shanghai.
“If we are the democratic country we say we are, these rights should be stronger here than elsewhere. But at present they are nothing more than an abstract idea.”
方勵之逝世,中國民主運動向何處去?
http://minzhuzhongguo.org/ArtShow.aspx?AID=27023
方勵之猝逝留下民運憧憬
http://goo.gl/1BK3y
旅美政治學者王軍濤談方勵之
http://www.mingjingnews.com/2012/04/blog-post_1542.html
方勵之文集
http://fang-lizhi.hxwk.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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