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即是心

文/狐蝠

滿懷心事時，你會向誰述說？家人？情人或摯友？但有些還渾沌不明的憂思，仍無法話語，你只好向寬容的山傾訴。於是你決定上山。

傍晚時分，你隨意帶了兩本書和睡袋便離開了城市，向島的深處行去，即使你仍未決定目的地，但，離開是你單純的理由。漫無目的的旅途，燥熱夏夜中你緩緩而行並不急躁，沿途刻意不讓音樂相伴，唯有車外風聲與內心的對話。路過的風景，時而進入你眼底打斷思緒，但大多時刻，你任由自我對話。

經過美濃時，向晚天空一隻翔鷹（或夜鷺？），正和你平行朝東而飛，是要歸巢了嗎？順道送你一程吧！他輕輕拍動著雙翅，你緊緊頻催油門跟隨，在公路上奔馳著的你，不時舉目欣賞他的身影，兩旁是墨綠的稻田，曖昧的天色，直到竹子門，他才隱入林中，時夜幕已垂。進入六龜後，人跡漸少，筆直的紫荊大道像深淵黑洞，只有十八羅漢山和你在荖濃溪同側並肩而行，對岸是另一列靜默的山群，窺伺著你的來到。跨過了六龜大橋，才是蜿蜒山路的開始，你感覺到山的層次，一層一層像山舌起伏，而你被逐漸吞沒。全然無光的山區，讓一意孤行的你開始覺得有些敬畏，是因為遠祖遺留在你身上對黑夜的恐懼？還是因為對自己的擅意闖入感到失禮呢？

眼前突然一道冷藍光芒令你錯愕，漆黑無光的幽靜山谷中，寶來大橋的裝飾燈影華麗，無聲的喧鬧，突兀得讓你以為回到了城市愛河邊，呵，令人哭笑不得的矯飾。山若有靈，必感到羞赧。寶來，南橫的溫泉鄉，荖濃泛舟的起跑點，還有甚麼呢？喔，你還看到了一列山產店，炒飛鼠？烤山羌？你憂心了一下。在7-11為頭燈添了電池。隔壁還在布置中的飾品店，瞥了一眼都是天豬、水晶、玉佩，沒有當地特色，閒聊中老闆說，這些都是自己的收藏，想為來此的觀光客增加些看頭。你卻感慨，看頭？大自然還需要人類的錦上添花嗎？

過了寶來二橋，又是另一層次的山。你像黑夜蝙蝠般在神秘山影中盤旋，忘了敬畏，忘了心事，心與山於是親切了起來。

經過的山村屋子都透著安詳的溫度。拉馬達星星路，一個勇敢的名字，對城裡來的遊客們有多少意義呢？除了山的子民，聽過的遊客會記得呢？曾經和拉荷阿雷一起奮鬥抗日的原民英雄。一座新鑿的隧道，塔拉拉魯芙隧道，一個你不知名卻美麗得如娃娃學語的名字，等你去探問他（她）的故事。

一陣蛙鳴，喚住了你上山的腳步，蹲在路旁水溝找尋蛙蹤，但機警的蛙族噤了聲，只有一驚慌的澤蛙，金黃色背中線洩露了身影，但再靠近，又閃靈般藏了起來。路燈有光，你也像夜蟲般趨光來到燈下，看見了失去靈魂的母獨角仙，只剩大顎巨齒的鍬形蟲頭，和一些不知名的甲蟲軀殼，昆蟲墳場。正欲離開，幽暗處一大褐象鼻蟲趴睡著，你欣喜為他拍了幾張寫真，又靜靜欣賞了一會兒這初遇的朋友，多逗趣的長鼻，多卡通的黑眼睛啊！誰想得到你怎麼會有米蟲這樣惡名昭彰的家族朋友呢？一螢火飄過，你追了上去，來到橋下溪畔以為會撞見蟲聚，但螢火依然孤單如孤行旅人。

夜更深，你過梅山而不歇，直到中之關停車場，黑夜裡空曠無人，下了車適應一下山裡的溫度，冷冽得很，你趕緊套上派爾衣。續行，車燈前方照出兩束飄忽迷霧，你不敢掉以輕心，順著彎彎山勢爬升。你正思索著這次的夜行山林會有怎麼樣的經驗時，一個不預期的相遇，促成你永生難忘的記憶。

在天池小隊之前，一個右轉彎處，車燈正好掃過山路的左側護堤，然後他就出現在你眼前，那是你夢寐已久的美麗生靈，黑夜山林中的精靈，在圖鑑照片上你見過了無數次的野生朋友，但你知道除非常居深山，否則難以一睹風采，而你此行是三生有幸，不枉此行了。繼你不久前在台南仙公廟遇見的大赤鼯鼠後，這回大自然給了你與白面鼯鼠的初遇。

白面鼯鼠，你認定那是所有松鼠家族裡最為可愛的一位，雖然你明白自然萬物的內在價值與外在的可愛並沒有直接的關連。但你畢竟是俗人，有拋棄不了的審美觀，無法不為造物者在他臉龐繪上的白面具感到神奇，因而偏愛。或許是突來的燈光令他失措，你卻滿心祈禱他再多留步，但他站在護堤上低頭左顧右盼了一會兒，回眸一睛光後便隱入黑夜中。奔下車，你探尋著，發現那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懸崖，幸好滑行是他的長項。你抱歉著對他的無意驚擾。雖然你們相遇不過一刻，但一刻已是永恆。再一次，大自然向你示現，動人的生命。但感動後繼之沈重，只因你憶起了寶來的那列山產店，烤飛鼠。

帶著白面鼯鼠的夢幻倩影，你度過後面幾段柔腸寸斷的山路，到了啞口已是深夜十一點。

啞口，南橫公路的最高點，海拔兩千七百二十二公尺。你將車停在大關山隧道口，開了一點點窗縫，彷彿急著進來車內取暖的山風，毫不遲疑地帶進了冷冽，背包上的溫度計說，攝氏十三度。趁還沒凍僵之前，躲進後座，鑽到睡袋裡，點亮頭燈，冰藍的光線中，你翻開了『艾克曼的花園』，超現實地讀著黛安艾克曼如何精心雕琢她的百花園，忘了車外的萬籟俱寂，只有山風偶而蠻橫地搖動著車子，像是怕你忘了日出的等候。天明之前，你都躲在車子裡，生怕黑暗中竄出不可思議的精靈將你擄走。

『我們待在家裡既舒適又安全，遠離風雨和野獸的威脅，但也因此付出肌肉鬆弛、心臟虛弱和精神抑鬱的代價。我們越遠離大自然，就越會喪失歸屬感，因而感到一股無名的寂寥，最後剝奪了自己健康和完整的感受。我猜我們恐懼的是喪失對自己和對整個星球的控制權。』黛安艾克曼在書裡這樣說，原來是黑夜裡失去的控制權令你心生恐懼。但她又說，『沒錯，不論我們怎麼努力想勝過大自然，他都是渾沌、善變、兇殘而難以駕馭的，但他也如此炫麗、慰藉人心、包容一切，具有神奇的痊癒力量。』於是你等待著晨曦能洗滌你紊亂不安的心。

清晨五點。你來到隧道的另一頭，遊客習慣匯集的賞日出處，只停著一輛行動咖啡車、和一輛早餐車，但沒有人在車內。關山嶺山登山口，隨風飄來一陣陣惡臭，唉，台灣遊客逗留必然的在場證明，垃圾散落在山溝。你想起了合歡山上聚集的攤販車，聽說他們都在下山的沿途把成包的垃圾往山谷裡丟棄，每年國家公園義工都得費盡氣力，垂降到山崖邊把以頓計的垃圾清除。山，你怎麼會毫無怨言呢？你一貫的靜默只更令人心痛。

說起垃圾，你又想到上月底的世界環保日，邀集多位伙伴和一群熱愛潛水的外籍朋友（這些外籍朋友真是，愛台灣啊！）一同前往墾丁淨灘。頂著大太陽在後壁湖的海邊撿了數十大包的海灘廢棄物，你才知道海洋吞納了多少台灣人的『劣根性』。海灘上的酒罐玻璃瓶、礦泉水保特瓶、便當盒、煙蒂煙盒，海底的漁網漁具，和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臉盆大飯鍋。（誰這麼厲害竟能在海底煮飯？）當一位外籍朋友背起了大垃圾面對鏡頭說，『嘿～瞧！我在台灣，和一大包垃圾耶！』時，你卻只能尷尬地苦笑著。然而更令你哭笑不得的是，努力將垃圾分類打包後，恆春鎮清潔隊卻沒有做分類處理的能力。堂堂一個國家公園竟然沒有做好垃圾分類？你錯愕無比。有怎麼樣的人民，就有怎麼樣的公僕。

不讓垃圾壞了你與日出的約會，獨自一人坐在山風呼嘯的山崖邊，前方雲海瀰漫山谷中，像盛在碗裡的白豆花。你和群山同坐，半空有月如銀鉤，星寂寥得令你想起一首鄭愁予先生的詩，『山巔之月，衿持坐姿，擁懷天地的人，有簡單的寂寞。……谷圈雲壤如初耕的園圃，坐看峰巒盡是花，則整列的中央山脈，是粗枝大葉的。』這時你靈魂出殼飛至島的上空，俯瞰中央山脈分歧是粗枝大葉的葉脈，而島原是一片綠葉，只不過葉緣盡皆枯黃。

當陽光從東方的太平洋海面推移而來，黑幕海面被一波波揭開，溫熱了的水氣升起，紛紛躲往冷的方向，四面海風吆喝下，撲上大陸邊緣的小島，撞上突傲的山屏，不敵山勢只好沿著山谷衝上了山巔，遇見了你卻視若無睹，翻過至高的啞口而去。陽光緊追著風的腳步，從山背透出微光，像警告燈號，風逃得更急，髮衣翻飛的你，旁觀著一場追逐賽。是陽光刺眼還是被山風撼動了一整夜，山終於醒了，山鳥們相互道早的鳴聲是一曲不協調的合奏。

山溝裡淌了一夜的潺潺流水，你又想，沒有夜雨，山竟蘊含了多少水，可以如此揮霍呢？啊，是攜著旺盛水氣的海風，留在山裡頭的淚珠，是生命之水，於是山與海藉著風交媾著，孕育出蒼鬱的山林，鐵杉、雲杉、紅檜、扁柏，因此看盡了千年歲月。山水潺潺不絕，滋潤了山也帶走了人們污穢的一切，回到海裡。原來，海洋一直以這樣的方式在洗淨著大地。但如今，大地的傷太深，海於是有了淚的鹹。
天明，沒有預期的炫彩，你知道凡預期必有落空。且大自然不為任何人，不為鳥獸蟲花運轉，你們都只是過客。日月如幕起落，生生滅滅，有常有變，一切如夢幻泡影。你想起最近震撼心靈的『大猩猩對話錄』，大猩猩問人類說，『如果世界是為你們而造的，那會怎樣？』人類回答，『如果世界是為我們而造的，它就屬於我們，我們就可以為所欲為。』大猩猩說，『這就是過去一萬年來所發生的：你們對世界為所欲為。而且也絕對會這樣為所欲為下去，因為這一切全是屬於你們的。』

你經常可以聽到人們談論著『我們的』環境，『我們的』海洋，『我們的』太陽系，甚至是『我們的』野生動物。如果繼續對世界如此解釋，你知道，人類只會陷入更窘迫的困境，找不出生路的。你決定，從此不再說『我們的』。

回到隧道另一端，你步入附近的林道，據說是帝雉出沒的地方。遠山幽然披著薄紗，一路的鐵杉林依舊以蒼勁的姿態懸立在山壁上，你撿起散落林道的鐵杉毬果，如盛開的褐玫瑰，像乾枯的愛情。五月夏之始，山花們或蓄勢待發，或盛綻繽紛，玉山飛蓬、玉山石竹、喜岩堇菜、紅毛杜鵑、台灣草莓、玉山懸勾子、虎杖、一枝黃花…..等，你跪在眾神的花園裡，除了用鏡頭強留當下感動外，竟覺詞窮，不禁想起昨夜艾克曼為你叨叨絮絮介紹她花園裡的玫瑰品種，遣詞形容絕無重複的文字功力，令你五體佩服。

中杜鵑帶著夏的訊息來到，『姑姑～～姑姑～～』，你學著鳴聲與他相互呼應著，他在鐵杉枝頭上歪頭納悶，然後發出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