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李欣縵、陳宜岑/新北市報導】一位太太牽著兩個小孩走進犯罪被害人保護協會的商談室,剛因為車禍失去丈夫的她,理應十分悲痛,然而她將自己打理得乾淨俐落,微笑著向協會人員確認需要幫助的法律環節。直到業務組長洪偉凱的一句「妳還好嗎」,她的眼淚從微笑的嘴角滑落。對被害人們而言,自我「悲傷歷程」的發展經常被忽略,導致創傷後心理無法復原;犯保協會從心理出發,用長期的陪伴與完整的程序了解被害人真正的需求。
用溫暖協助犯罪被害人振作新生
犯罪被害人保護協會的名稱,是源自「犯罪被害人保護法」這條法律的名稱而誕生,犯保協會是由法務部成立的財團法人,組織的運作、活動計畫、事務執行,都是由犯保協會的人員獨立處理,就像是一般公司,只是法務部會提供資源支持,如:經費。
洪偉凱是犯罪被害人保護會業務組的組長,畢業於輔仁大學心理系,於二〇〇六年畢業後就直接加入協會工作,他說犯保協會之所以會成立,其實與當年白曉燕命案有關係:「當時白曉燕命案發生的時候,她的媽媽白冰冰女士,對於政府好像沒有一個為了被害人發聲,或是權益保障的單位,覺得蠻可惜的 。」在新聞媒體與社會的關注下,一九九八年立法院三讀通過〈犯罪被害人保護法〉後,隔年犯罪被害人保護協會也隨之誕生了。
「馨生人」是犯保協會形容被害人個案的稱呼,洪偉凱說:「它有兩層意義,第一層是重獲新生,第二層是『馨』字本身有溫暖的意思在裡面,」透過這個命名,直接表示協會希望帶來溫暖的理念。
從向下給予到並肩陪伴
「其實我們早年的做法很像是拿著menu,然後直接跟被害人説我們有提供什麼服務,那你要什麼?」洪偉凱搓著雙手說。早期這個做法其實不夠專業,也沒有溫度,於是協會調整了作法,首先與馨生人們建立關係,用關心的方式與他們聊天,在聊天的過程中紀錄下馨生人需要的協助後,再向他們說明狀況與可以利用的資源。
幾年前在新莊的署立醫院發生一次大火,當時許多在養護之家的住⺠來不及逃生就過世了,那時的洪偉凱帶著志工,要到殯儀館向被害人與他們的家屬做集體關懷:「去之前我就特地跟志工教育訓練說,待會千萬不要說我們可以做什麼,我們先問他最近的一些狀況,」早期的操作方法是以協會的角度想幫助馨生人,轉變為以馨生人的角度去了解需求後,那次他得到很好的迴響:「我看到有幾個志工,陪著家屬在那邊聊了蠻長一段時間,家屬還會去擦眼淚,我覺得看到這個畫面就表示說,這個志工的輔導真的有打到他的心裡。」
當案件發生後,馨生人與家屬們通常最迫切的還是法律方面的流程與狀況,例如有沒有律師可以幫忙他們打官司,還有在法庭上應該如何表達等等, 不過洪偉凱認為慢慢建立信任關係是很重要的,儘管法律相關的協助很重要,但真心的陪伴與追蹤才是引導馨生人走出陰影的根本。
犯保協會成員到被害人家中關心與查訪。照片提供/犯罪被害人保護協會
洪偉凱服務過三個馨生小朋友,大哥、二妹和三弟,最大的哥哥年紀也才小學六年級,他們是家庭殺人案件留下的家屬,他一直記得老大非常不愛理人,初期甚至有心理退縮的情況,妹妹則會一直黏著哥哥,最小的弟弟非常活潑好動,喜歡吸引人注意,後來他們的姑姑跟姑丈有收留他們,他也陪伴孩子們經歷了許多自我認同與挑戰的階段。
二十多年來,協會陪伴這三名孩子成長,三弟從原本的活潑外向,成為三個孩子裡最讓他們擔心的那一個。三弟後來出現了自我認同的問題,向協會傾訴「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事,才能獲得別人的認同」;洪偉凱也記得收留三兄妹的姑姑心碎的和他說,「他們就說『妳又不是我媽媽,憑什麼管我』這樣的話」。
這些狀況,曾經讓洪偉凱他們十分擔心,後來協會也透過專業的諮商團隊成為三位孩子與姑姑之間的橋樑,了解正在經歷叛逆期的他們,姑姑也漸漸地與孩子們有更多的對話,關係修復後,他們一起擁抱過去的悲傷,姑姑也開始放手讓孩子在成長過程中做自己。
洪偉凱幾年前遇到已經長大的大哥時,他已經成長為一個陽光的大男孩,這樣的轉變讓他覺得很感動:「我們不想要做短期的、好像曇花一現的事情,我們走長期是希望慢慢看到這些孩子,或者是這些被害人的成長。」
如何找到被害人
犯保受理的案件主要是因犯罪事件死亡,或者是受重傷的本人或是家屬,大部分是車禍,包含過失與故意大概佔所有案件的八成,例如今年四月太魯閣號事件;再來是故意犯罪致死或是重傷,例如:二〇一四年臺北捷運的鄭捷隨機殺人事件,與二〇一六年,四歲女童小燈泡遭王景玉在街頭隨機砍殺事件。洪偉凱本人處理過板橋跟台北的分屍案的家屬關懷,這類也是故意犯罪。還有性侵害,或是人口販運的案件。
現在犯保協會案件的來源有三種,第一種是「自行保護」,被害人知道協會的資訊,主動尋求協助,洪偉凱說這方面在重傷案件會比較常發生,因為重傷案件目前沒有通報的來源,尤其臺灣對於重傷上的認定比較困難,必須要符合刑法上五官或四肢有缺損難以回復,而這通常沒有辦法直接判斷,要等到司法鑒定的結果,等被害人拿到判決書,協會才有可能提供協助,這問題也是將來推動修法的重點之一。
第二個是「查訪保護」,協會透過新聞或媒體上的資訊直接去進行查訪,不過查訪保護其實現在不常用,因為現在通報的管道暢通,基本上有上新聞的案件,協會都會收到通知。
而最常使用的是「通知保護」,通常是用在死亡案件,犯保協會的辦公室是在地檢署裡面,當有去死亡相驗的案情,也會把資料整理一份給協會,協會就依照資料寄送相關簡介,或是直接跟家屬聯繫,也有一些性侵案件,家訪中心受理後,可能會需要犯保的協助,就會透過轉介單通知。
重新建立信任與關係讓心裡的傷慢慢治療
犯保協會在今年七月,透過收購馨生人與更生人店鋪的物資,資助疫情下需要紓困的馨生人們,這樣的方式,幫助了因為疫情後有營業壓力的馨生人與更生人們。
犯保協會防疫紓困發送關懷箱給被害人。照片提供/犯罪被害人保護協會
這次有參與計劃的林獻桐先生,是烘焙坊的老闆,他是八仙塵爆事件的受害者,協會利用政府的補助與民間的資金,向他收購了兩百盒的牛軋糖禮盒,不過他說:「其實一開始對這個協會也是不太了解,也不知道加入這個協會要做什麼」是透過他的太太王如敏和協會的聯絡慢慢了解以後,開始加入互動。
「應該說其實他一開始他的身心狀態沒有很好,我都說身體的傷恢復的好,但是心裡的傷要恢復的很久。」所以一開始王如敏不敢讓林獻桐接觸到太多人,所以都是由她和協會做協調,她說:「協會主動來給我們一些照顧跟關懷,這次計劃也是主任主動聯繫我們的。」
洪偉凱在一開始接觸林獻桐與王如敏時,其實可以感受到他們對犯保協會有點半信半疑:「幾次接觸之後,知道我們是真的為他們著想的單位,也就願意支持、參加我們的活動,其實這個就是慢慢建立起來的。」
「不要哭,要勇敢」會是被害人心中的未爆彈
對於馨生人而言,悲傷歷程的發展是非常重要,卻經常被遏止的。
洪偉凱有位印象深刻的案例;幾年前有件車禍意外,先生去世了,剩下的就是太太和兩個小孩,通常人們對於親人突然的離世,是會非常難過的,但是當這位太太來到他面前坐下後,她是掛著一抹微笑的,理性的表示希望能有哪些協助,當時洪偉凱就問了她一句「妳還好嗎?」回想那時的畫面,洪偉凱說:「她嘴巴是笑著的,但是眼淚掉下來了,她說她其實不好,但身邊的人說她不能哭,所以她也覺得要為孩子堅強。」那個畫面帶來的衝擊讓洪偉凱到現在都記憶猶新。
在那位太太的心裡是想要難過的,但是因為別人的一句「妳不能哭,你要為了孩子堅強」只好壓抑想難過的心情跟舉動。所以犯保協會的人員會特別跟教育訓練志工強調,進行輔導的時候,千萬不能夠說「你不要想那麼多,事情過去就算了」或是「你有孩子要為他們堅強」這些話。
洪偉凱表示或許對於華人社會而言這些句子只是稀鬆平常,但是在專業輔導裡,這些會阻礙他們發展自己的悲傷歷程:「他們會想,專業的志工說不要悲傷,應該要聽他的話隱藏起來,但是這個東⻄壓久了,反而會以一種我們沒有辦法想像的方式爆發出來。」
後來洪偉凱看到這位太太來參加活動時,比較自然了,他們派出專業的諮商師和她討論,等待她準備好,可以嘗試和小孩討論爸爸死亡的事情,而不是讓這件事變成三人間不能說的秘密,這對三個人的悲傷復原是很大的幫助。
關懷馨生人的方式轉變。製圖/李欣縵
推動友善補償讓被害人安心
除了長期的陪伴追蹤,犯保協會提供法律方面的協助,包含免費的律師協助寫狀紙或者是打官司的服務;心理方面則有一群合作的心理諮商師;也有針對孩子就學的協助,例如就學資助、課業輔導等等,犯保的新北分會與輔仁大學的心理系和臨床心理系的學生合作,希望培養這些孩子們一個正確的正向的身心的觀念;而就業方面,協會開辦手工皂、編織等技藝訓練班;經濟方面也有緊急的協助,會集合社會資源,如:扶輪社、獅子會等的捐助。
犯保協會每個月發行的刊物,紀錄協會與被害人每個月的交流。照片提供/犯罪被害人保護協會
未來,犯保協會也在規劃跟地檢署推動友善補償的機制,因為犯罪被害補償金現在是由地檢署在做審理的,洪偉凱說:「地檢署在他們的偵查庭做審理,大家對法庭的印象就是上面會有高高在上的檢察官或者是法官,下面是馨生人」在審理的過程中,會讓馨生人很有壓力,加上身為被害人,收到的通知卻是寫著「傳票」,這一般是給被告的,不友善且繁複的過程,對馨生人而言是雪上加霜。
洪偉凱說:「我們決定要做改革,把詢問的地點,從偵查庭改成平面的談話室,詢問的人跟被詢問的人就會在同一個高度」,這樣讓雙方能更貼近、更平等,照顧馨生人的心理。
「接下來是做一個通知單的改版,以前叫做傳票,現在叫做通知單,」洪偉凱希望馨生人在收到審理的單子後,心理壓力會變小,同時在內容也做了調整,利用用勾選式的清單,可以很明確的清點要準備哪些東⻄。最後是改變報到的地點,以往是在法警室,然而法警室其實有被告與被害人同時出入,所以將報到的地點改在犯保協會的辦公室。
透過長期陪伴與關心,建立與被害者之間的關係,就如洪偉凱說的,犯罪被害者保護協會希望能用溫暖的手,牽著被害人們的心,一起迎接新生。
洪偉凱說:「很多案件我們其實都是接了之後有他的沈重,也有他的成就。」
採訪側記
到馨生人林獻桐的烘焙坊採訪時,撲鼻而來的是巧克力的香氣,他正在廚房準備新的材料,製作新一批的牛嘎糖,他告訴我們塑糖的過程,得用雙手去揉捏攝氏九十至一百度的糖塊,中間只隔了一層薄薄的手套,經歷塵暴高溫傷害的他,花了半年克服心魔,太太王如敏還親切的拿好幾塊的牛嘎糖給我們嚐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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