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所不知道的,一家三──流亡藏人在台處境
直到有人舉手:「龍珠,在你的心裡,台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啊?」問的人小心翼翼,我還是聽到了他問句裡的期待。
龍珠想了一下,說:「我覺得台灣,是個……沒有人權的地方。」然後靦腆一笑。
有那麼一秒鐘,全場寂靜無聲。
[攝影/意磁]
那是一個涼涼的夜晚,在花蓮。因為要去璞石咖啡館參加音樂會,我們都穿得很好看。
咖啡館有音樂會早已不是第一次,自己卻特別期待這場音樂會「而我總是要一唱再唱」。為著這是夥伴歐小羊幫一個藏族朋友自掏腰包舉辦的音樂會,她說:「總得做一些什麼才行。」眼神柔軟而堅定。因為藏族朋友龍珠慈仁沒有舞台表述自己,所以歐小羊自己寫文案、牽起了夥伴韶雯做海報、夥伴玉萍寫電子報宣傳……一場自發性的、用熱情和義氣舉辦的音樂會。
很簡單的,就是一個藏族歌手來到花蓮,要將出生在高原的歌聲,唱給島嶼東岸的人聽。
可是我們知道的故事不那麼單純,就是不單純,才花力氣去做。
認識他們,是在音樂會前一個月,BIBI帶龍珠來花蓮找歐小羊,也來我們工作的大王菜鋪子走走。那天,歐小羊從早上就開始碎碎念:今天有一個藏人朋友要來打工換菜喔,請大家多多照顧……後來,有個小男孩跑進了菜鋪子,圓圓大大的眼睛很乾淨,裡面有晶亮的靈魂,那是龍珠和BIBI的小孩。龍珠被歐小羊帶過來,我們一起包菜。他的話很少,包菜的手很生疏,但嘴角微微勾起。而菜鋪子呢,其實就是菜市場,這裡人人都快速包裝並且高聲談笑,他的靜默和緩慢顯得突兀,卻不讓人覺得不舒服。
那時的我以為,龍珠只是眾多來花蓮體驗的遊人之一,不知道幾年前BIBI和歐小羊到印度拍攝紀錄片時認識他。幾年後,他和BIBI在印度結婚,回台灣後生了一個小孩。
那時的我只覺得,這一家的存在,似乎是菜鋪子裡唯一深刻的安靜。
有天,我在o’rip有禮小舖看見一本獨立發行的筆記書,叫《一家三》,短短幾頁寫著一個逃難到印度、有家歸不得的藏人,與一個台灣女子相戀的故事,他們在自我理想、國族認同、夢想與現實間拉扯的隻字片語扣人心弦,我像發現新大陸似地打電話給歐小羊,聽她在電話那端驚叫:妳怎麼現在才看到啊?
所以,我們悄悄期待這個音樂會,也擔心它的票房。
藏族歌手龍珠慈仁和台灣紀錄片工作者蔡詠晴(BIBI)沒有任何名氣,支持的朋友畢竟是少數,音樂會畢竟由多數組成,而多數在哪裡?
有人大聲呼籲、有人呼朋引伴,因為他們都知道,音樂會要唱的不只是藏歌,背後還有傳達台藏婚配家庭共同處境的心聲。
位置沒坐滿也沒關係。因為會來的,都是真心想來的。
音樂會開始,先播放四十分鐘BIBI剪輯的紀錄片。然後是龍珠,他拿著藏式三弦琴用藏語唱著,背後布幕上有BIBI的中文譯文。多是思鄉的歌。
[攝影/意磁]
我們才知道,他老家在西藏,19歲那年他為見達賴喇嘛一面,翻山越嶺徒步到印度,終於見到達賴喇嘛,卻再也,回不了家。
旅居印度多年,「家」對龍珠來說,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當他遇見BIBI,當他終於跨越身分、國族的藩籬,好不容易抓到他想要的幸福,當他終於可以建構一個家,卻被台灣扣以「難民」之名,沒有居留權,不能在這個島嶼上定居與工作。
原本,只是一場音樂會而已。這些細節,不是這對夫妻說的,而由在場的民眾發問,問出來。
我坐在那裡,愈來愈緊張,到最後,還有一點激動。不是因為龍珠所唱、BIBI所訴說的。
而是在場聽眾的反應。
因為舉手的人很多,一連串的為什麼為什麼,踴躍到超乎自己想像。
什麼樣的困惑、什麼樣的質疑,與自己無關,卻能讓人們一一發問?
BIBI說:「外交部只給〝停留簽證〞,我們無法改辦居留,簽證一到期,龍珠就要離境再入境。」「這樣要多久?會花多少錢?」「龍珠每次離開台灣到印度辦完所有手續再回來,要一到兩個月的時間,期間吃住交通含簽證所有的費用大概是六萬塊……」
發問者的眼睛一時瞪得老大。
因為不公平。因為沒有道理。無法理解,因為我們所以為的台灣,不是這個樣子的……
龍珠中文用字有限,許多問題都由BIBI回答,直到有人舉手:「龍珠,在你的心裡,台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啊?」問的人小心翼翼,我還是聽到了他問句裡的期待。
龍珠想了一下,說:「我覺得台灣,是個……沒有人權的地方。」然後靦腆一笑。
有那麼一秒鐘,全場寂靜無聲。
我聽見了,人們倒抽一口氣的聲音。
他說來如此尋常,像陳述我今天中午吃了什麼一樣。一句短短的話,卻在全場台灣人的心底,投下一顆小小的炸彈。
我們真的站在同一座島嶼上嗎?台灣沒有人權?
在我們的認知裡,這裡是民主自由的台灣啊!我們的政府,不會這樣對待流亡藏人啊……
沒有居留權,連工作和健保的權利都沒有。龍珠生病可以去藥房買藥,不能工作,好,那就在家帶小孩,由BIBI一個人扛起家計;可是龍珠一旦出境,BIBI就必須自己帶小孩,一個家要撐起來就更辛苦,更何況還要籌湊每半年龍珠重新辦理停留簽證的費用……
外國朋友們能理所當然地來去,一如我也可以自由出國再回來。這是政府所賦予國民的身分與權利,也是他國政府所賦予我的尊重。但何以我們看來天經地義的小事,在他人眼裡卻如此遙不可及?原來有人不行,有人就是苦苦等待在台灣定居的那一天。
這只是一個個案,台灣不是只有他們這一對台藏婚配而已。問題很明顯,是台灣找不到誠懇的方法處理這一批流亡藏人,一如找不到恰當的位置面對中國大陸。只好,一再拖延……
多麼有趣,音樂會到後來,變成了討論會。歐小羊說,原本只想辦個單純的音樂影像分享會,還擔心觸碰到議題場面會變得嚴肅……不料是現場聽眾想知道更多,因為他們從來沒想過,原來有這樣的事,存在於自己所生長的,合理之地。
需要消化我們的驚愕,為著我們還不夠了解我們的島嶼。
音樂會隔天,我們到歐小羊家吃飯,借住她家的龍珠做了一桌印度料理和藏菜與大家分享,謝謝這些朋友們。我們不知為何而謝,反為他站在廚房裡的身影而感動,看著那一鍋Than Thuk(麵片)、還有Masala雞……我明白,一場音樂會在主辦人、歌者、聽者的心裡所發酵的,也許比當初所以為的還要更多。我們在吃吃喝喝的小小幸福裡,不忘記有更真實的,台灣政治上的缺口。
送龍珠和BIBI去坐火車,小男孩拉木東竹在火車站裡跑來跑去,我看著孩子清澈的眼,是他牽起了一切,是他讓爸爸媽媽有力量對抗這個世界。火車來了,趕著他們一家三進站,我走到廁所旁的洗手台沖洗吃過的便當盒,想著方才BIBI為製造多餘垃圾而愧疚的臉蛋,瞥眼就見到側邊走道BIBI牽著小孩和龍珠拉著行李箱向前走的樣子,他們也看到我,開心地揮手,像是要去旅行。我一邊笑,一邊想起布幕上的字句:「我從遠方來,一路走到台灣來,聽說這個地方很自由,而我的自由在哪裡?」
終於明白,總是要一唱再唱的理由──就唱吧,一定要唱下去的啊!唱身不由己的難處、唱有家歸不得的哀傷、唱寂寞難耐的思念、唱上天賜予的小小幸福。
[攝影/意磁]
備註:
1. 歡迎商家(咖啡館或書店)於facebook主動連繫BIBI,提供場地讓他們做更多音樂與影像的分享。
2. BIBI與龍珠的facebook請直接搜尋「一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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